大凡涉事，久则讲究，讲究遂成文化，再深究则讲品味，求境界。如茶道、书道、画道之类，浸染者无数，品第亦各各不同。就画道而言，自古有逸、神、妙、能等不同品第。画之境界，明人李日华将其分为三个次第：一曰身之所容。二曰目之所属。三曰意之所游。所谓意之所游者，目力虽穷，而情脉不断者是也。又言，画之神妙，出于经意与不经意之间。画之境界，有高下之别，人皆知之。而于画者乃至赏画者，欲至高境界，非净性、养气、明理、知法不可。

　　历来论画者喜以人品定画品，在论及气韵生动时云：“人品既已高矣，气韵不得不高，气韵既已高矣，生动不得不至。”文征明曾题画云：“人品不高，用墨无法。”乃知点墨落纸，大非细事，须胸中豁然无一物，然后烟云秀色，与天地生生之气，跃然纸上，笔下幻出奇诡。若是营营世念，澡雪未尽，即便日对丘壑，日摹妙迹，到头只与休彩圬墁之功争巧拙于毫厘而已。由此可知，人品乃画境之本。何若此?“言，心声也;书，心画也。声画形，君子小人见矣。”古之士人喜“聊写胸中逸气”，须知欲写胸中逸气，必先得胸中有逸气，若胸无逸气，何以聊写?此关画境高下之逸气何来?平生蒙养所得也。蒙养之源，有自生活，有自传统。生活者，天地万物，衣食住行是也。传统者，文经史典，道义哲辞是也。生活蒙养能使画活泼泼地，传统蒙养可令画文而不野。概言之，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画境可望日高矣。

　　炼纯净之心性需用减法，所谓“为道日损”是也。高人处事大都无意于功，能文而不求举，善画而不求售。故能以烂漫之心态作画，以致遗去机巧，意冥玄化，意在灵府，心手相应，触毫而出，气交冲漠，与神为徒。心性纯净者，往往能远离尘嚣，故得一闲字，正是“长日如岁闲方觉，事大如天醉已休”。心闲意惬，作画自然能本自心源，想成形迹，迹与心合，乃成心印之作，境界何惧不高?如传统之文人画，多为文人之闲时墨戏，情恬意惬，笔笔写来，无拘无束，必然心无滞碍、气格俱高。反而观之，现代生活，节奏如飞，今之画家亦多喜赶场，左腾右突，无闲于艺，何能出精品，又何能入境乎?更为甚者，手执纤豪而心作它想，心绪惶惶汗不敢出，势必情与画隔，心手两乖，难入画境也。画者当知，画与性合，境界之途也。白石之趣、雪个之寂、张旭之狂、米芾之癫，非它，唯性也。

　　欲于画道中求境界，非明理不可。东坡曾言：常形之失，人皆知之;常理之不当，虽晓画者有不知。又云：世之工人，或能曲尽其形，而至于其理，非高人异才不能辨。可知通晓画理非易事也。中国画道，通天道，亦通人道，通物理，亦通事理。概言之，合乎自然也。故古之论者常置逸品于神品之上，逸品者，自然而然之谓也。故曰：“失之自然而后神...”画者何以合自然之理?一者，使己之生命节奏与天地运行之盈仄同构，“天人合一”是也;故书画之妙，当以神会，造理入神，迥得天意。二者，使己之情性与自然物象化合，“物我合一”是也;情之所至，事之雅美，发之记之，境之途也。唯有寓意于物，物我两忘，方可至“化蝶”之境。再者，使己之技法合画理，合人道进而合天道，“技道合一”是也。技为形而下之物，欲提其境界，必进乎道。如笔墨之为技者，若合人之生命节奏，则“笔迹为心迹”矣，若合乎天道，则笔气墨气必能体天地圆通之气，笔墨境界高矣。故俗人喜画之寓意形色，雅士赏画之笔墨气度，境界之高下使然。

　　画法源于画理，画理既明则取法必高。画法亦须辨得高下，高下之际，得失在焉。须知甜俗非自然，佻巧非生动，浮弱非工致，鲁莽非苍老，拙劣非高古，滞钝非沉着，疏忽非萧散，丑怪非神奇也。若能明辨于此，则取法端正，有助画境。

　　画之境界，变为一格，若无新变，无以代雄。今日画坛，虽人心浮躁，研古不足，而于境界而言，食古而化，依时而变，以敏锐之眸洞察并以敏感之心体悟时代之审美趣味，溶之于心，见之于纸，以体时代之精神，实乃开创国画新境界之一途。同时，亦可避免走入对传统模仿与抄袭之死胡同。以重复为生，艺术生命完矣，画者不可不辨。

　　就画家而言，碍其登境界之堂奥者有四，曰：笔穷、眼穷、耳穷、腹穷。笔穷者，笔无转运，技之不精也;眼穷者，眼不扩充，阅历不广也;耳穷者，耳闻浅近，识之不深也;腹穷者，腹无酝酿，积之不厚也。故欲登画境之堂奥，必提全面之修养，所谓“厚积而薄发”也。

　　艺术之境界愈高，愈难为世人理解，高妙之处非人人皆可望见，皆可登临，萧条淡泊，此难画之意，画者得之，览者未必识也。而有才情，有志于画道者，若不专于此且悟于此，则可叹，可惜矣!

　　收录于《中国国家画院论文集》

发表于《水墨味》 2007 第三期